新闻链接:《人之初》杂志 NO.542 (ISSN 1005-3581 刊号:CN44-1608/R)
发布时间:2022-2
作者:赵婧楠
从长庚星开始
2020年6月初,我作为医务社工加入到照护赵老师的安宁疗护团队。赵老师六十多岁了,胰腺癌晚期。初见时,镇痛泵还没起效,他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,微闭着双眼,虽脸色惨白,却仍透着温和与儒雅。
赵老师的爱人李阿姨眼睛发红,拉起我的双手来到走廊,带着哭腔说:“赵老师以前很爱和人交流,自从发病,终日沉默寡言,我真不知道怎么帮他分担痛苦。”
李阿姨说,赵老师是北京某校教授,对文学、历史、艺术等都很有研究,尤其喜欢天文学。前些年北京雾霾遮住了漫天星斗,他常开十几小时车去省外看。近几年环境治理得好,星星又回来了,他却病了。说到这她泣不成声,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,决定打开赵老师的话匣子,舒缓其在病痛中的心情。
“赵老师,昨晚天上的星星可多了。”我说,赵老师合上的眼睛慢慢张开了一道缝。我又明知故问:“都说长庚医院的‘长庚’二字有典故,您知道吗?”他的眼睛立马睁开了,挣扎着起身,我马上将其扶起,让他倚在床头。
“长庚,就是金星。”赵老师喘了口气,继续娓娓道来:“‘长庚’的说法出自《诗经·小雅·大东》‘东有启明,西有长庚’,金星升起的时候叫启明星,晚上则叫长庚星。”我频频点头,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。他又把上半身缓缓倾来,压低声音问:“你知道吗?它还有另一个名字。”我摇了摇头,这的确是不知道了。
“它又叫牵引星。”赵老师几乎是一字一顿,“就是把白天引入黑暗,把生引向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,眼睛睁得大大的,又渐渐闭上,几缕长发在额前左右摇荡。
接下来,赵老师为我开启了文化之旅,从西周讲到元明,从东方讲到西方,从古希腊讲到古罗马……整个人变得积极起来。看到这变化,李阿姨把我揽在怀中:“谢谢你,谢谢你,赵老师又回来了。”
此后,他们遇到院内流程咨询、缴费咨询、情绪疏导等问题都会第一时间找我帮忙,我知道自己得到了信任与认可。
最后的一课
赵老师的身体每况愈下,他不再晨读,变得容易发火,时而渴生,时而求死,怀疑存在的意义。
忆起之前赵老师讲课时“精神复活”的样子,我想何不用直播的方式请他给更多人讲一讲天文课?李阿姨听了很是赞同,老先生一听也乐了,爽快地答应下来:“讲了一辈子人间事,也该讲讲天上的事情了。”
准备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,赵老师负责教案,我负责协调和制作PPT,李阿姨负责宣传,安宁疗护团队也一起帮忙。为了上镜形象更好,讲课前几天,团队护士长为他洗头、刮胡子。但他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,那几天总是唠叨着这是最后一课了。
他非常重视此次讲课,说要试讲一次,因疫情不能回国的儿子、不能探视的亲友都是听众。那天他早早起床,换上白衬衫、戴上金边眼镜,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。病床摇起,老人坐得笔直,小床桌放着教案,如果只看录像,还以为这是普通的课堂。
赵老师从总纲讲起,计划分课陆续讲播:卫星、行星、恒星、黑洞、星座、星系、太阳系、银河系、整个宇宙……没多久,汗珠就从老先生额头慢慢渗出、滴落,他身体微微颤抖,时不时停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。我们劝他休息、明天继续。“还有几个明天?”他反问,接着讲下去。
老先生讲了很多,几句结束语让我分外难忘:“我们生活在地球上,相对于太阳不足挂齿,相对于银河系微弱尘埃,相对于宇宙更加不值一提。长庚意为长寿,但纵使我们活上千年万年,也仍旧是浩瀚宇宙中的尘埃。我更喜欢长庚星的另外一个名字牵引星——它把光明引入黑暗,把有限引入无限,把暂时引入永恒,使一切物质复归本体,是一切存在的宿命。”
随着一片掌声,试讲结束,他已气喘吁吁,但透过疲惫,脸上是宁静与从容。李阿姨眼泪奔流,把我紧紧抱住,不停道谢,因为她再一次见到了赵老师眼中的光芒。
可惜,老先生实在是太累了,原计划第二天的讲课一推再推。
后来我去病房探视,他都在昏睡。7月24日早晨,赵老师走了,走得很宁静、很安详。
放河灯
赵老师去世后,我与李阿姨一直保持着联系,帮她抚慰哀伤。
转眼一个月过去了。一天早晨,李阿姨打来电话,问我能否陪她一起去放河灯。原来那天是中元节,我爽快答应,因为我早已当李阿姨是亲人。
放河灯的地点在后海。李阿姨说,这里曾是赵老师最喜欢的地方,这里的一树一河一景都刻在他的记忆里。农历七月的北京,不到下午六点半就已阴阳交替、星辰渐起。后海水波粼粼,摇曳着垂柳的倒影。
李阿姨点上一盏河灯放入河中,它沿着水波,一荡一荡地向湖心涌动,渐行渐远。内里的烛光由小变大,随着夜色渐深,外部的荷叶越来越像一片翡翠。
她凝望着河灯许久许久,又慢慢抬头凝视遥远的天际,消瘦的面庞透出期盼,长长的睫毛泛出了泪光,嘴巴喃喃动着,许着心愿。顺着李阿姨的目光望去,原来是长庚星,它一眨一眨,似乎也在含情脉脉地看向我们。
“李阿姨,长庚星把您的心愿接走了。”我安慰道。她轻轻说:“明早,它会化作启明星,捎来赵老师的消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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